我的房子
文╱丁松青 譯╱林琳
我二十歲的時候,已入修院,過修道的生活,如果你問我,在修道院裏,最想念的是什麼?我不會回答說是我的家人或是朋友,我會說:是我的房子,那幢鏤刻上我成長歲月痕跡的房子。
常常在夜深人靜時,我會想起它。心神遂隨著思緒穿越時空,游走老房子裏的每一個房間,踱過地板,穿牆而上,勘視俯仰的天花板──牢記房子裏每一個角落,存入我不忘的記憶裏,如此它將永遠障伴著我。
這房子是我五歲大的時候,我父親買的,它是一幢木造、油漆斑剝的老房子,在往後的三年歲月裏,我父親將閒暇的時間,都花在修補油漆房子的工作,一直到他過世,才由我和哥哥接手。但是無論如何修補,老房子總是會有破損的地方,而房子又太大了,每當我們漆完房子的某個部分,另外一個部分的油漆又剝落了,因此我們粉刷房子的工作,一直都無法結束。房子的前前後後,裏裏外外,都有我們油漆刷過的痕跡,唯獨房子最上層的部分,梯子夠不著,始終不曾漆過。
有一天,我跟幾個同學相約去看一場足球賽,大夥兒經過我家時,我指著路邊那一大棟木造的房子說:「那是我的房子!」
「你的房子?」我一個同學說:「我以為那是一個穀倉!」其他人聽得都笑了。
「我還以為是個大的養雞場!」另外一個同學說,又引來一場哄笑。
那天的足球賽,我沒有任何心思觀賞,我心裏想的祇是我的房子。我覺得憤怒和傷心,但是我並不怪我的同學,我祇是生氣!而後這股由內在升起的憤怒,轉變成另外一種…一種力量。
第二天,我買了一些油漆,又去借了梯子。可是梯子太短,夠不著房子上方未上漆的地方,於是我用繩索把梯子懸起,然後準備攀梯而上。
「你在幹什麼?」我的母親正要出門,看見我爬著懸空的梯子,緊張極了。
「我要漆油漆!」
「這樣漆,太危險了!你會掉下來。」
「不會的,我很安全,妳放心地出門吧!」
「我不這樣想。你下來好不好?」
「拜託!我的好媽媽!我一定要把它漆完。」
母親在下面站了一會,最後她說:「好吧!那我不出去了。我在這裏陪你,一直到你漆完為止。」
「喔!那如果我掉了下去,妳打算把我接住?」我笑了起來。
「不!不過至少我可以…看著你。」
終於,我漆完了。房子看起來真漂亮,我為它而覺得驕傲。這份自豪深深植入我心,並成為我精神上永遠的支柱。
十年後,也就是我到台灣數年之後,母親來信說我們的房子被拆掉了,改建成學校。但是一直到現在(五十年以後)房子仍然被保留著-每一個房間,每一面牆-在我心裏。我仍然粉刷房子,但不是我自己的,而是清泉的教堂。
我仍然油漆修補,修補油漆,有時我還要幫我的鄰居做同樣的工作。或許我是為了不使路人誤把我的教堂當作穀倉,也或許是還有其他的原因。在清泉,我最好的山地朋友有酗酒的毛病。過多的米酒,傷及他的健康,並且增添他很多的麻煩。
「你為什麼要喝酒?」我問他。
「別人看不起我。」他說。
「為什麼他們看不起你?」
他想了一會,說了:「他們說我的房子很破,他們取笑我的房子。」
這倒是真的,他的房子很破而且很小。可是我不懂他為什麼不把房子整修得好一點。
他的理由是:「沒有錢。」
「錢?!」我吼了起來。
「你根本就不需要花很多錢,你需要的祇是一些油漆和…一腔憤怒!」
五十年以前,我的同學們取笑我的房子,我用我的憤怒改變了房子的外貌,並引以為傲。可是在同樣的情況下,我山裏的朋友卻用酒精麻痺了自己的憤怒,而他的房子仍然是又破又小。
「從明天開始,去漆你的房子,如果你需要幫忙,找我!但是記得一點,那房子是你自己!」我說。
當我二十,我想念我的房子,在每一個夜晚。如今,房子沒有了,然而它仍然存在我心裏,而且不祇是它,還有更多的房子,包括我朋友的。
現在,在夜深人靜時,我會想著所有在我周遭的房子,沒有上漆的,灰色的,油漆斑剝的,像黑白電視裏,單調、沒有色彩的房子。我想著住在那裏面的人,他們在沒有顏色的房子裏,看彩色電視。那電視機會不會嘲笑他們,你們的世界是單調、乏味的,而我的是彩色的-明亮而且美麗?
每當我一想到此,那熟悉的感覺-憤怒和傷心又回來了,但是我知道「他們是我內在的一部分,就如我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。他們的房子,是我的房子,我的房子也是他們的,無論我們到那裏,我們彼此相合而成為一體。」
當我二十,我想我的房子,現在我近七十,我的村莊是我的房子。或許當我九十,我會回現在,記得這座村莊-清泉的家-並且讓我心神漫遊過每一面上過漆的牆,每一處美麗的房室,回憶用手出動來的色彩和所有可愛可敬的面容,而這些,也將永遠陪伴著我!
或許那個時候,我們會自豪的站得挺直,沒有人會再嘲笑我們,或是看不起我們的房子,因為我們為生命的存在,盡心的努力過了,或許祇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,但是意義深重,至少我們油漆了我們的房子。